德勤爆雷背后，“放飞机”原来是审计行业传统艺能？

编者按：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20社”（ID:quancaijing_20she），作者：李当心，编辑：王晓玲，36氪经授权发布。

被揭开的行业灰色地带，会引发大风暴吗？

2月3日晚，德勤北京分所审计一组的一名员工将一份50多页的PPT文件群发公司邮件，意图举报四年工作期间，其所了解到的涉嫌违规的操作，以及由此让他遭受的职场不公平对待。

其中包括了这名员工参与项目里的7个事件，并代其他离职同事举报3个事件。她列举了审计程序没有执行（行内俗称放飞机）、领导接受客户大额礼物等行为，涉及了曾因虐童事件引发舆论热潮的红黄蓝、中国外运、博奇环保等上市公司项目。

这名员工还在文件中表示，更多未披露举报事件将视情况在后续版本中披露。

事情在之后的两天里进一步发酵，甚至一度窜上了微博热搜第二。

2月5日，德勤发表声明表示，之前已经收到一名员工通过内部渠道报告的相关事项，并且已对此开展全面调查，并未发现任何证据影响审计工作的充分性。

全现在就此咨询了审计行业的多位从业人员，在他们看来，“这些都是长期存在的灰色地带。放飞机、收礼几乎等同于隐形规则。”

而关键在于，某些隐形规则的存在，是否会严重影响到审计的结果呢？从业者们在工作当中，又如何保证独立性和工作效率之间的平衡？

 

所有人都在“放飞机”？

当被问到“放飞机”的时候，几乎所有接受采访的从业者第一反应都是，always。

他们甚至没有想到，这成为德勤员工举报事件当中，最被关注的一个问题。

在上述PPT中，这名员工指出，在2016年对中国外运这家公司的预审当中，审计现场负责人吴梦之要求举报人直接把抽凭的样本发送给中国外运烟台公司的财务人员，让其填完相关信息之后直接发给他们。

负责人和举报人的聊天内容，YW为举报人。图片来自于举报人公开的PPT

随后同事刘晓旭和举报人一起前往青岛仓码现场进行抽凭工作时，则将自己负责的抽凭样本表直接发给青岛仓码财务人员许梅，要求其直接填写完毕后返还。这种习以为常的做法也导致刘晓旭在之后的工作里遗漏一家公司的抽凭工作。

另外，在红黄蓝教育2016年度审计现场，举报人在抽凭过程中发现先前许多底稿中的日期或金额与实际凭证不一致，但同事张曌末表示不用那么仔细，随便填填就行，如果金额对不上，直接打Y（相符）就行，并表示之前自己很多底稿中的抽凭工作中的日期和金额都是编造的。

红黄蓝事件当中举报人和同事的聊天记录。图片来自于举报人公开的PPT

针对其中涉及的多起事件，举报人曾经于2018年11月举报至德勤声誉与综合风险管理部正义之声平台，但截至PPT发出仍未收到任何书面形式的处理结果。且举报人认为，因为工作当中的这些操作，自己和上司产生分歧，最终晋升和内部调动受阻，项目安排被重新调整，并一度遭到劝退。

举报人还举了另一个例子，以侧面反映公司内部晋升安排的不公平，以及违规行为的普遍。事例中，其他审计组的一位同事也被delay（延迟晋升），后来他举报了公司某大型项目涉嫌1.4亿巨额偷逃税事项。这个事情被公司内部处理后，这位同事也通过内部调动被晋升为经理。

据全现在从多位受访者那里了解到的，抽凭放飞机，无论是在国资所还是外资所，都不少见。这种问题严格来说违反了审计的规则，但在实际工作当中，却因为“工作量太大，审计费降下来后，人手又不够，所以也没有办法。”

事实上，工作量和人手不匹配，是行业普遍面临的问题。多数审计从业人员在年审的忙季，基本上都没有周六日，加班到半夜是家常便饭。

人手不足以应付工作量的原因，在举报人所提到的烟台公司抽凭事件当中，也成为负责人的解释之一。

另外，也有从业人员表示，通过抽凭发现的问题往往是内控方面的，很少有大问题，认真处置“投资回报率会比较低”。抽凭往往是实习生干的活。

而且，他们还会执行其他更有效的程序来佐证，放飞机之余不代表不去执行这个程序，“程序要有，看风险。”

而对于抽凭放飞机的处理方式，也并非是一刀切的。

另一位从业人员则向全现在解释，是否放飞机，也需要分情况，看是什么类型的抽凭，把握其中的分寸。像一些异常的科目或者有针对性地大规模交易就不会飞，飞的多是银行付款和函证交易的替代。

而有一些情况他们可能会选择放飞机。比如一些客户公司基础工作做得不好，很多抽凭根本抽不到，而且抽凭量太多，同类型性质的也比较多，全部抽完就意义不大。或者抽到一些有小问题的凭证，本身的实质影响并不大。

这位从业人员最后总结道：“主要还是放水的量大量小，如果你放水隐藏了大问题肯定是不行的。”

事实上，就德勤发表的声明来看，经过内部调查，并没有发现以上的操作影响审计工作的充分性，因此相关审计工作支持其意见。这一定程度上可能说明举报人陈述的事件，对于审计结果来说的实质性影响并不是很大。

德勤Logo，图片来自于视觉中国

但我们仍然要追问的问题在于，即使影响不大，这种处理方式是否就没有违反行业规则，或者存在其正当和合理性呢？

 

规则与度的平衡

除了放飞机之外，举报人也在PPT里阐述了其已经离职的前同事，在项目中所遇到的不合理行为。

其中一起事件涉及到会计处理。在举报人前同事参与博奇环保这家公司的项目时，他在山西阳城审计监盘中发现普遍性的存货减值迹象，很多库存实际已经达到减值标准，然而德勤经理朱晓彬不相信该同事所发现的这一事实，拒绝计提减值准备，并派人重新监盘，得出被审计单位存货不存在异常的报告。

对此，接受全现在采访的从业人员表示，这一问题需要看具体情况。“存货是否有减值，本身就是一个估计，需要自己去判断，另外也要看影响金额大小。”

另两起匿名举报事件则均涉及到了红黄蓝这家饱受争议的公司。在2017年，这家公司曾经因为虐童事件引发舆论的热议。

而正是在2017年，举报人的离职前同事发现，德勤经理及合伙人在前一年的审计中已经了解到，红黄蓝下属北京培训学校的管理费用基本为高管和董事长孩子在海外私人消费的报销，但是在接下来的上市审计中却将管理费用列为不需要进行细节测试的会计科目，而只是进行简单的复核。

此外，红黄蓝项目合伙人单莉莉收受红黄蓝价值几万元的美容卡，并在第二年的红黄蓝项目上涨审计费，请德勤帮忙掩盖红黄蓝的一些问题，严重违背审计独立性政策。这显然已经涉及到了不正当来源的灰色收入。

全现在进一步了解到，收取客户的礼物这类情况，在行业当中也并非个例。

从所有受访者见怪不怪的态度来看，德勤举报人爆出的问题已经成为行业普遍存在的潜规则，一个由整个行业共同保守的秘密。而相当一部分业内人士已经决心揭开幕布。在德勤事件发酵之后，安永和致同两家事务所也分别有员工公开陈述工作时遇到的具有争议性的问题。

安永的已离职员工主要提到的是两起本人认为有存疑的会计处理，致同上海M&A部门则发了集体辞职请愿书，举发合伙人私自延长员工工作时间，无理由占用员工资金，并在项目执行过程中罔顾事实，胡编乱造，损害了事务所专业的形象。

致同员工在德勤事件后公开集体辞职的PPT。图片来自于PPT截图

显然，这起事件确实也在行业当中引发了一连串的连锁效应。

2月5日，证监会新闻发言人高莉也在2020年案件办理情况时指出:中介机构勤勉尽责问题依然突出,相关执业程序不充分、不适当,对财务舞弊迹象未保持合理怀疑。此外,个别会计所在多个审计项目中屡次涉案,内控管理缺失。

新华社则指出，对此，相关监管部门应高度重视，不置身事外，要及时介入，锁定线索，固定证据，一查到底，不姑息、不手软。

有媒体报道时甚至引用了一位从业人员的采访表示，这件事无异于在业内投下了一枚核弹。

不过，就接受采访的从业人士向全现在所反映的，规则和实际操作之间确实会存在一些区别。举报人所提到的操作，是否真如其所强调的，确实造成了严重的影响呢？

在举报的PPT当中，举报人明确列举了所涉事件违反了业务质量控制、职业怀疑、了解被审计单位及其环境并评估重大错报风险、独立性等多项原则。她相信，审计中的困难、时间或成本等事项本身，不能作为省略不可替代的审计程序或满足于说服力不足的审计证据的理由。

对此，全现在请教了业内人士的看法。在这位业内人士看来，审计是一个抓大放小的事情，执行程序需要在意重要性，无法做到事无巨细。企业运转也并非机器运转，必然会有瑕疵，但要看控制整体是否有效执行以及控制失效所带来的风险。

而就审计行业非常强调的独立性而言，在实际的操作中，人毕竟不是机器，不存在完全的独立性。目前市场主要监管的独立性主要是，从业人员是否购买参与项目相关产品以及股票，和亲属等关系密切人员有无在被审计单位任职。

“审计在我看来最关键的是度，所以他说的很多缺陷可能没有超过我们执行中的尺度，确实不构成对财务数据的影响。”这位从业人员如是表示，且举报人随意将客户的信息公开，也同样违反了职业道德和保密协议。

“这个人简直是个行业爆炸桶，很有可能会进行业黑名单。”对于这份PPT，这位业内人士也认为“做得不好，信息太杂，抓不到重点”。

但他认为，这仍然不能否认项目经理处事和程序执行上有较多瑕疵。实质影响有限，也不能否认其中存在不合规之处。

而这种瑕疵，确实也可能会引发巨大的问题。事实上，业内此前并不乏此类事件的爆雷，这次事件的爆出，也应该要引起从业人员的反思和相关监管部门的重视。

另外，《财经》报道中认为，举报人前同事所提到的红黄蓝灰色收入和管理费用这两个事件涉嫌舞弊，非常严重，如果被坐实，产生的影响会比较大；举报人提到的德勤另一个项目涉及的巨额偷逃税事项，性质也非常严重，但审计只对财报发表意见。

不过，审计业务于德勤，可能并没有大众想象中那么重要。据公开资料，在2020年德勤的营收当中，仅有22%来自审计，自2016年后，其管理咨询业务收入一路走高，至2020年，已经占据了41%的营收，而整个咨询业务则已经占据了其60%的营收。某种程度上来说，作为四大之一的德勤，现在已经是一家“咨询公司”了。

德勤各业务收入趋势图。图片来自于小灶能力派

对于德勤此次的事件，证监会在2月5日表示，已经关注，相关证监局接到了举报，目前正在核查，同时要求德勤自查，后续会跟进。